直到現在,不管讀哪個版本的《三言二拍》,總會不自覺地給書頁加上歷史黃的色彩濾鏡。
認字很少的時候就開始翻家裏的書亂讀,那時大人忙,忙到連打小孩子屁股的時間都沒有,我常常會趁家人不注意,偷偷翻櫃子裏的各種書籍看。在《三字經》《百家姓》、四大名著、金庸全集的下面或後面能翻到《非凡的苦難》《白玉堂》《被遺棄的女人》《神曲》《古今小說》《世界電影小說集》、阿拉伯故事、印度故事等各種稀奇古怪的書,那些書的紙頁都不是純白色的,有的書甚至帶點黃色或土黃色,有些書掉了原封的外皮,用牛皮紙、白紙或方格子紙糊了封面,上面是手寫的書名。
我至今記得,有一本用白紙糊了封皮的書,紙上用藍色圓珠筆寫着《銷魂奪命美人指》,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本書裏寫着怎樣的內容,當時小小的我,根本就不敢翻開封皮看一個字,覺得只要把書打開就會有一個長了長指甲的手伸出來抓我的臉。
在那些黃黃白白的書裏,我很喜歡一本叫《古今小說》的書。後來上了中學,學《三言二拍》,讀裏面的故事,才知道那本幾乎被我翻爛的《古今小說》就是《三言二拍》裏的《喻世明言》。
長大些,開始有選擇的讀書,那時的選擇其實是沒有標準的,拿起一本書,翻開,只要喜歡,就會一口氣讀完,不喜歡,就丟到一邊不再理會。在家裏,或在街角的小書屋,有時是在學校邊上的租書室,常常會舉着一本書,用它做獵槍,在雜亂的書架間逡巡,期待會有閃光的獵物藏在某個角落等待我的俘獲。狹小逼仄的書屋,燈光總是昏暗的,神奇的是,只要我翻開書,房間就會瞬間多出一扇窗,窗外就會射來一道光,借了那道光我便能去任何地方,便能到看方寸之外的大千世界、萬里河山。
我跟着徐霞客看黃山的奇松雲海、廬山的飛瀑流泉;《詩經》帶我回到古老的年代,帶我看先民在田間勞作,帶我聽他們對愛情、對生活的吟唱;《荷馬史詩》把我帶去古希臘的戰場,讓我看英雄的勇武與悲壯,讓我看大海的波瀾與壯闊。陀思妥耶夫斯基讓我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內心的掙扎與救贖,讓我窺見人性深處的黑暗與光明。胡塞尼讓我看到瑪麗雅姆和萊拉可以在爛泥一樣的生活裏種出燦爛千陽……
書讓我的眼睛衝破小天地的禁錮,它帶着我的眼看星辰宇宙,看時代變遷,看清澈的靈魂、複雜的人性。書讓我張開眼,看見世界的非凡和廣闊;書讓我跨越時空的限制,用眼睛檢視美好與醜惡。
我在書的目不暇接裏貪婪張望,在書的無涯世界裏撒歡奔跑,我借用書的精彩呼朋喚友。有一天,我讀到了博爾赫斯的一句話,他說:「如果有天堂,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那一刻,手中的《理想國》突然重若千鈞,書彷彿長出了觸鬚,那些觸鬚攀住我的手,又順着我的手在我掌心烙下灼燙的印記,我用點燃的手指再次去觸摸書頁時,書上的每一個文字都變成了星星的碎片,每一個標點都變成了閃亮的光點。
我開始在書打造的天堂裏聽經悟道,開始在書的字裏行間屏息斂聲。讀書讓我不再嘰嘰喳喳,讀書讓我學會不再急於表達,讀書讓我閉上了嘴巴。當我沉浸於一本好書時,會自動隔絕外界的喧囂與嘈雜,我也不再急於說出自己的看法,不再急着與外界對話,我開始安靜地跟隨作者的筆觸,用心感受文字背後的思想與力量。
當加繆把默爾索釘在「道德惡魔」的「恥辱柱」上,當馬爾克斯讓黃蝴蝶落滿霍亂時期的船舷,當普魯斯特的瑪德蓮蛋糕香味漫過似水年華,我漸漸懂得真正的閱讀是不需要爭取話語權的;在一本又一本好書面前,我要做的不是去詮釋文字,而是要在文字裏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自我重塑。就像陳年的書頁會塗滿深沉的黃褐色,與書交鋒後的思想需要用緘默來滋養。(上)◇